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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09年秋天,周树人回到了阔别的绍兴。二十八岁,不算年轻了。刚从日本回来,带着些新思想,也带着谋生的压力。先在杭州的学堂教化学,不久就回到绍兴,在府中学堂和师范学堂做事。教书,管学生,领一份薪水养家——这是最现实的生活。

辛亥年(1911年),革命的风也吹到了绍兴。看着城里挂起“光复”的白旗,他和许多人一样,心头热了一下。他带着学生上街,帮忙维持新秩序,心里或许盼着:这回,该有点真变化了吧?可惜,新来的“王都督”和他的手下,很快显露出旧日官僚的习气,争权、敛财,对百姓的困苦视而不见。那份刚燃起的热情,像被泼了冷水,渐渐凉了。失望吗?当然。但更多的是看清了现实的复杂和顽固。他继续教书,只是眼神里多了份沉静和观察。

1912年,一份来自南京的电报改变了他的轨迹。教育总长蔡元培,他敬重的师长,邀他去帮忙。为了生计,也或许还存着一丝对新政权的期待,他去了。不久,政府搬到北京,他也跟着北上,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安顿下来,成了“周佥事”或“周科长”。官衔听着不错,薪水却实在有限。他在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租了间小屋(后来搬到补树书屋),开始了京城小公务员的生活。

北京的官场,比绍兴的学堂复杂百倍。袁世凯想做皇帝,张勋拖着辫子兵闹复辟,军阀们像走马灯似的换。坐在教育部的办公室里,他每天处理公文,参加些不得不去的应酬。看着同僚们对上司的奉承,听着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,他只觉得沉闷和乏味。领了薪水,掂量着那几块银元,心里盘算着:寄多少回绍兴给母亲和朱安?剩下的够不够买几本心仪的书?够不够付房租?会馆的冬天很冷,炉火要省着用。这些琐碎的烦恼,和任何一个漂泊异乡的普通人并无二致。

下班后的绍兴会馆,才是他真正的生活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世界仿佛安静下来。一盏油灯,一张书桌,堆满了旁人看来是“破烂”的东西:从琉璃厂淘来的古碑拓片,发黄发脆的旧书,还有厚厚一摞佛经。

无数个夜晚,他就着昏黄的灯光,用毛笔一丝不苟地临摹那些古老的碑文。汉代的雄浑,魏晋的风骨,隋唐的规整。拓片上的字迹常常模糊不清,被虫蛀得满是洞眼,甚至只剩残片。他不厌其烦地比对、考证、记录。手指被墨染黑是常事。这活儿枯燥吗?极枯燥。有意义吗?在当时很多人看来,毫无用处。但他沉浸其中。也许,在那些沉默的石头文字里,他触摸到了一种比喧嚣现实更真实、更恒久的东西——时间本身的痕迹。朋友许寿裳后来感叹他抄录之多、考据之精,这份旁人眼中的“怪癖”,是他排遣孤寂的方式,也是他精神的锚点。
他像个耐心的考古者,在浩瀚的古籍中打捞那些被遗忘的碎片。把散落在各处的唐宋以前小说故事一点点搜集起来(《古小说钩沉》),整理故乡先贤们零散的诗文(《会稽郡故书杂集》)。尤其对那位一千多年前的嵇康——那个性情刚烈、最终被砍了头的文人——情有独钟。一部《嵇康集》,他校了一遍又一遍,前后竟有十多次!朱笔细细勾画,蝇头小楷密密批注。夜深人静,校得眼睛发涩时,他也许会放下笔,揉揉眉心,或者起身倒杯粗茶。偶尔发现一个确凿的证据,纠正了前人的错漏,嘴角或许会微微牵动一下,那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小小满足。
周兄案头往往堆着佛经。他不是为了求神拜佛,更像是出于一种探究的欲望:人世的烦恼,生死的困惑,这些古老智慧的源头在哪里?那些深奥的经文读起来并不轻松,有时也让他眉头紧锁。窗外的市声、隔壁的响动,常把他从玄思中拉回现实的烟火气里。

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。母亲鲁瑞从绍兴寄来的信,是他案头最温暖的物件。信里说着家长里短,催问着他的身体和归期。他按时回信,也按时把省下的薪水寄回去,支撑着那个远方的家。对名义上的妻子朱安,那份责任和无法言说的隔阂,也是他心底一份沉甸甸的牵挂。

胡同里卖豆汁、卖硬面饽饽的吆喝声,会透过薄薄的窗纸传进来。夏天有蚊虫扰人,冬天墨汁都冻得凝滞,要用嘴呵热气化开。他也会生病,也会为琐事烦心。日子就像会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,年复一年,静默地生长着年轮。

时间走到1917年前后。北京大学的《新青年》杂志正搅动着一池春水。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老朋友钱玄同,推开了绍兴会馆补树书屋的门。这位《新青年》的编辑,带着一股外面的新鲜空气,热切地邀请他为这个沉闷的“铁屋子”发出声音。

那一刻,周树人坐在堆满拓片和书籍的桌前。桌上那盏陪伴了他无数夜晚的油灯,火苗微微跳动。他听着老友激昂的话语,目光扫过这间浸透了十年光阴的小屋,扫过那些他亲手抄录的碑文、校勘的书籍。这十年,是沉默的,是清苦的,是旁人眼中近乎“无用”的。然而,正是在这最平凡的日复一日的抄写、校勘、阅读和思考中,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,思想沉淀得愈发深厚,手中的笔,也在无声中磨砺得无比坚韧。

他沉吟着。唤醒沉睡的人,是希望还是徒增痛苦?这问题很重。但看着眼前这位风风火火的老友,感受着门外那个正在剧烈变化的世界,他心底那份被深埋已久的、对改变的热望,似乎被这盏小小的油灯,重新拨亮了一丝微光。

绍兴会馆的灯,照亮过无数个抄写古碑的寒夜。它即将照亮一个更广阔的天地,和一个注定不平凡的名字——鲁迅。

文 必刷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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